作者:(1902年10月30日)西奥多•赫茨尔
第一卷
一、
在阿尔塞格伦的咖啡馆里,弗里德里希·洛温伯格博士坐在一张大理石圆桌旁,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这是维也纳最迷人的咖啡馆之一,,从学生时代起,他每天下午五点都会准时出现在这里,例行公事般准时。那个体弱多病、脸色苍白的侍者顺从地向他打招呼,他也会很有礼貌地向同样脸色苍白的女收银员鞠躬,但他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之后,他会坐在圆形书桌旁,边喝咖啡,边阅读服务员递给他的报纸。在读完日报、周刊、漫画和专业杂志后(这绝不会少于一个半小时),他会和朋友聊天,或者独自沉思。
他曾在这里与伙伴开心聊天,现在却已烟消云散,只剩梦想。他习惯与两位好友在这共度美好闲适的夜晚时光,但他们已经在几个月前去世了。这两位的年纪都比他大,海因里希在将子弹射入自己太阳穴之前写道,他们比弗里德里希更早屈服于绝望,这按时间先后顺序也是合理的。奥斯瓦尔德前往巴西帮助建立犹太劳工定居点,在那里死于黄热病。
几个月来,弗里德里希就一直独自坐在他们那张旧桌子前。现在,他面前的那摞报纸也见底了,就直盯着前方坐着,也不找人说话。他觉得自己太累了,不想再结交新朋友,仿佛自己不是一个23岁的年轻人,而是一个经常与珍爱的朋友分离的白发老人。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遮掩着房间四周的淡淡烟雾。
几个年轻人站在台球桌旁,正握着长杆,果断击球。他们与弗里德里希同病相怜,但这些崭露头角的医生、新晋法学家、刚毕业的工程师们都不像弗里德里希那样郁郁寡欢。他们刚刚结束专业课程的学习,现在无事可做。他们大多是犹太人,除了沉迷于打牌、打台球,他们也会抱怨“这世道”出人头地是多么艰难。与此同时,他们又在无休止的牌局中打发着“这世道”。弗里德里希为这些不懂事的年轻人感到悲哀,但同时又相当羡慕他们。
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种上等无产阶级,二三十年前一种观点盛行于中产阶级犹太人中,这种观点认为:新一代绝不能再走父辈的老路,他们将从辛苦的商业贸易活动中解脱出来。受这种观点所害,年轻一代全都开始了“自由”职业。后果就是,受过专业教育的人员过剩,就业困难,但他们又被体面的生活惯坏了,不能像自己基督徒同事们一样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可以说,他们成了市场上的毒品。尽管如此,他们仍承担着自己“社会地位”的义务,这是一种傲慢的阶级优越感,他们还需获得学位,这是一先令也换不来的。那些有点儿储蓄的年轻人逐渐花完了存款,或者就继续靠父母提供经济支持。另一些人则在寻觅合意的伴侣,希望能给一个有钱的岳父当牛做马,这样的前景对他们相当有吸引力。还有一些人在优雅体面的行当里进行一些无情的,并不总是光彩的竞争。这些年轻人因为不想成为商人,就以“专业人士”的身份从事秘密疾病和非法法律事务的交易,他们构成了一副奇怪而又悲哀的社会景象。有些人因为需要而成为记者,贩卖舆论。还有一些人为了扬名立万,拉帮结派、奔走于公众集会,吆喝着毫无价值的口号。
而弗里德里希不会做出以上任何改变。可怜的奥斯瓦尔德在去巴西前曾严肃地对他说:“你不适合生活”“你对太多事情感到厌恶,人必须能吞下东西,例如害虫或内脏,这样,一个人才能变的强壮,有血有肉,才能得以善终。可你,你不过是个高贵的混蛋。你还不如到庙里当和尚去!没人相信你是个诚实的人,因为你是犹太人…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继承的那几先令远撑不到你在法律界站稳脚跟,然后你要么被迫做一些你所厌恶的事,要么上吊自杀。我求你了,在还有一个基尔德(荷兰货币单位)的时候,给自己买根绳子吧。别指望我!一方面,我会离开这里。另一方面,我是你的朋友。”
奥斯瓦尔德曾哄骗他一起去巴西,但他一直未能下定决心。他没有告诉这位即将在异国他乡早逝的好友自己为什么拒绝。这个“理由”就是一位金发的、如梦般美妙的甜心。即使对这两位信任的朋友,他也不敢说起欧内斯廷,怕被他们取笑。现在他们已经离世,即使他想说,也再无处寻求安慰或建议了。他的处境十分艰难,如果他向他们诉说困境,他们将会说什么?假如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现在三个人又一起坐在那张旧书桌前呢?弗里德里希闭上眼睛,想象着他们之间的对话。
“朋友们,我恋爱了,不,是我爱…”。
“可怜的家伙!” 海因里希会说。
奥斯瓦尔德却会说:“这么愚蠢的事像你的风格,亲爱的弗里德里希。”
“哦,这可不仅仅是愚蠢,我的朋友们。这是十足的疯狂。如果我想让欧内斯汀•洛夫勒的父亲把她交给我,他可能会嘲笑我。我只是个律师助理,拿着一个月四十基尔德的薪水。除了一无所有还是一无所有。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一败涂地,花光了最后几百基尔德的遗产。我知道让自己一无所有是很疯狂的,但我想靠近她…欣赏她优雅的姿态、聆听她甜美的声音。我必须去她夏天住的温泉疗养院,那里有戏剧、音乐会和其他一切活动。在那样的场合中,男士必须穿着体面。现在,我一无所有,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她。不,比任何时候都爱!”
“那你想干什么呢?”海因里希问 “我想告诉她我爱她,让她等我几年,等我做出一番事业。” 奥斯瓦尔德尖刻的笑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是呀!是呀!等吧!欧内斯汀•洛夫勒会等到饿死。哈哈哈!”
弗里德里希的耳边居然真的有人在笑。他猛地睁开眼睛,是施夫曼,一位年轻的银行职员。他们在洛夫勒家见过,施夫曼站在他面前开心地笑道“您昨晚一定睡得很晚吧,洛温伯格博士,这个点还犯困!”
弗里德里希有些尴尬,回答说“我没睡着。”
“好吧,又是深夜了。你肯定要去洛夫勒家了。” 施夫曼懒洋洋地坐在书桌旁的座位上。
弗里德里希对这个年轻人不感兴趣,但也让他做伴,因为他可以向他谈起欧内斯廷,还经常从他那里得知她要看什么演出。(施夫曼与剧院售票处的人有交情,能买到最热闹的演出票)。他回答道:“没错,今晚我也要去。”
拿起报纸的施夫曼突然惊呼道:“我说,这太奇怪了!”
“怎么了?”
“这则广告。”
“啊,你也看广告啊!”弗里德里希一边说一边戏谑地笑了笑。
“我也看广告吗?”施夫曼反问道。”我特别爱看广告。除了证券交易所的报告,报纸上没有更有趣的东西了。”
“是啊!但我从来不看证券交易所的报告。”
“啊,是的,你…但只要我看一眼汇率,我就能把整个欧洲的形势总结一下……但看完汇率之后,我就立刻去看广告。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少东西。有卖各种东西的,也有贩卖人口的。也就是说,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花钱买到,但问题在于并不是每次都能买得起。我总能从广告栏发现什么机会。我的意思是: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需要!……最近几天,我注意到一则引人注意的广告,但我看不懂。”
“是用外语写的吗?”
“嗯,看看这个,”施夫曼把报纸递给弗里德里希,然后指着一张小告示,上面写着:“招募,受过教育的绝望青年,愿意用生命做最后一搏。如有意愿,请联系:N. O.Body(博迪),办公室。”
“你说得对,”弗里德里希说。“这则广告确实引人注目。一个受过教育,但是满心绝望的年轻人。当然有这样的人,但他的处境一定相当困难。只有一个人真的绝望了,才会用生命来做最后一搏。”
“嗯,博迪先生似乎还没找到这么个人。他登广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想知道这位博迪先生是谁,他品味真独特。”
“没有这么个人。”
“没有这么个人?”
“N. O. Body,连起来就是Nobody,在英语中指没有人。”“啊,好吧。我没往英语那方面想。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需要……不过,如果我们去洛夫勒家不想迟到,就该出发了。我们今晚一定要准时。”
“为什么偏偏是今晚?”
“对不起,我不能说!我向来非常慎重……但请准备好迎接惊喜……服务员!结账!”
惊喜?弗里德里希突然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
他和施夫曼离开咖啡馆时,注意到外门口站着一个十岁的男孩。那孩子的双肩蜷缩在一件单薄的小外套里,双臂紧紧地抱着身体,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踩着飘雪。他蹦蹦跳跳的,似乎在摆造型,但弗里德里希意识到,穿着这样单薄的鞋子,这孩子一定冻得很厉害。借着路灯的光亮,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三枚铜币。男孩哆哆嗦嗦地道了谢,然后跑开了。
“什么!你居然支持街头乞讨!”施夫曼愤愤不平地喊道。
“我觉得这小家伙在十二月的冷天里跑来跑去可不是为了玩……而且,他看起来也像个犹太小孩。”
“那就让他去犹太社区或以色列安联,晚上别在咖啡馆闲逛!”
“别激动,施夫曼先生。你什么也没给他。”
“亲爱的先生,”施夫曼坚定地说道,“我是反贫困和乞讨协会的成员。每年都要交一基尔德的会费。”
二、
洛夫勒一家住在贡萨加街一栋大房子的二楼,一楼是莫里茨-洛夫勒公司的布行。
弗里德里希和施夫曼走进门厅时,看到挂在那里的大衣和披肩的数量如此之多,意识到今晚的聚会规模比往常要大。
施夫曼说:“衣服多的可以开家服装店了。”
弗里德里希与客厅里的大多数人都相识。唯一生面孔是个光头男人,站在钢琴旁,身侧是欧内斯廷,他正对着欧内斯廷自信地微笑着。
欧内斯廷热情地伸手欢迎弗里德里希和施夫曼。
“洛温伯格博士,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利奥波德-温伯格博士。”
“塞缪尔-温伯格和布鲁恩之子公司的成员,”洛夫勒老爹不无庄重和仁慈地补充道。两位先生礼貌地握了握手。弗里德里希注意到,布鲁恩的温伯格博士有明显的斜视,手心出汗。对此他并不觉得可怜,因为这些特点打消了他走进房间时脑海中闪现的念头。欧内斯廷和这样一个男人——简直不可能!她站在那里,纤细、优雅,可爱的头微微低垂,令人着迷。弗里德里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但又不得不给其他客人腾出地方。然而,布鲁恩的温伯格博士却有点扎眼地执意站在她身边。
弗里德里希转向施夫曼,好奇地问道:“这位温伯格博士可能是主人家的老朋友吧?”
“不,他们只认识他两周,但他经营一家不错的布料公司。”
“什么是不错,施夫曼先生,是布料不错还是公司不错?”弗里德里希问道,现在他放心了,毕竟两周的熟人当然不可能是未婚夫。
“布料和公司都不错,”施夫曼回答道。“塞缪尔-温伯格父子可以以4%的利率借到所有他们想要的钱。第一利率….,今晚这里环境还挺高雅。看那边。那个眼睛瞪得大大的、长得高高的男人是施莱辛格,他是戈尔茨坦男爵的秘密代表。他人不怎么样,但很受欢迎。”
“为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因为他是戈尔茨坦男爵的代理人….,你认识那个长着灰色羊排胡须的人吗?也不认识他?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那是拉斯奇纳,证券交易所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一个大投机家。他会把你的几千股当做小钱来做赌注。他现在很有钱。真希望我也有那么多钱!但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他还能不能有一分钱,我就不知道了。他妻子的钻石比任何其他女人的都大……女人们个个都羡慕她……”
拉斯奇纳夫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和一些同样衣冠楚楚的女人热烈地讨论着帽子。其他几位还沉浸在餐前的矜持气氛中。一些客人似乎已经知道了即将到来的惊喜是什么,彼此小心翼翼地窃窃私语。弗里德里希感到不安,但又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施夫曼,他是今晚最不起眼的客人。他此前在这个圈子里从未感到不自在,因为欧内斯廷总是把他留在身边。但今晚,她对他只字不提,也不看他一眼。这位布鲁恩的温伯格博士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伴侣。命运不公,弗里德里希又受到了一次羞辱。他和施夫曼都没有穿正式的晚礼服,仿佛处于聚会中的社交底层。他本想逃走,但又没那勇气。
偌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但主人似乎还在等着谁。弗里德里希转向他的同伴,心里痛苦又满腹疑问。施夫曼知道答案,因为他刚刚听到了女主人的一句话。”他们在等格鲁恩和布劳。
“他们是谁?”
“什么!你不认识格鲁恩和布劳吗?他们是维也纳最风趣的两个人。没有他们,任何招待会、婚礼、订婚宴或其他任何活动都无法成功举办。有人认为格鲁恩更风趣,有人则更喜欢布劳。格鲁恩喜欢说双关语,布劳则喜欢戏弄人。尽管布劳不止一次被人打过耳光,但他从不生气。他的脸被扇了也不会变红。这两个人在犹太社会的上层圈子里非常受欢迎。当然,作为竞争对手,他们彼此厌恶。”
客厅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格鲁恩先生走了进来。他身材瘦长,招风耳,留着红色的胡子。布劳称呼这位竞争对手的耳朵为“招风耳”,因为它们不向内折叠在肌肉的上沿,而是平铺着。
欧内斯廷的母亲亲切地责备这位著名的“气氛大师”,“格鲁恩先生,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因为我不能再晚了,”他机智地回答道。听众们笑着表示赞同。格鲁恩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布劳来了。
布劳大约三十岁,个子中等。脸上胡须剃的很干净,他的鼻子线条明显,一副夹鼻眼镜架在上面。“我刚刚在维德纳剧院,”他说,“看了首演。第一幕结束后我就离开了。”
他的话引起了人们的兴趣。男男女女们围拢过去,他继续说。“出乎大家的意料,第一幕还不赖。”
“莫里茨,”拉斯奇纳夫人急切地对丈夫说,“我想明天晚上去看那出戏。”
“剧作家的朋友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布劳接着说
“歌剧好看吗?”代表戈尔茨坦男爵的施莱辛格问道。
“不,很糟糕!”布劳解释道,“只有歌剧不好,剧作家的朋友们才会玩得这么开心。”晚宴开始了。宽敞的餐厅拥挤不堪。桌子上几乎没有放胳膊的地方。欧内斯廷坐在温伯格博士旁边。弗里德里希和施夫曼只能坐在桌子的最尾端。
刚开始时,盘子和银器的声音比谈话声更多。布劳隔着桌子对他的竞争对手大声说:“格鲁恩,别吃得这么大声,我都听不到自己吃鱼的声音了。”
“鱼不适合你,你应该吃嫉妒做的排骨。”喜欢格鲁恩的人们笑了起来,喜欢布劳的人则觉得这个笑话很无聊。
当一位坐在洛夫勒夫人旁边的老绅士稍微提高音量说道,摩拉维亚的情况越来越糟时,注意力从这两位幽默家身上转移。“在省城,”他说,“我们的人民处于真正的危险之中。德国人心情不好时,他们就打破犹太人的窗户。捷克人不爽时,他们就闯入犹太人的家中。犹太穷人开始移民。但他们不知道去哪。”
此时,拉斯奇纳夫人抓住时机喊道:“莫里茨!后天你必须带我去伯格剧院!”
“别打岔!”经纪人回道。“魏斯先生正在告诉我们摩拉维亚的局势。说实话,情况不好。”新郎的父亲塞缪尔-温伯格突然说道。“作为一名拉比,先生,你看事情总是黑暗的。”
“白(魏斯的德语意为白色)的总是看到黑的,”其中一位机智的人插话道,但这个双关语没人注意到。
“我觉得我的工厂很安全,”老温伯格继续说。“当他们找我麻烦的时候,我就叫警察来,或者去找司令官。只要把刺刀给暴徒们看看,他们就会改过自新了。”
“但这本身就是一种严重的情况。”魏斯先生温和地反驳道。
沃尔特博士是一名律师,他的原名是维格斯托克,他说:“我不知道是谁说过,除了坐在刺刀上,你可以用刺刀做任何事情。”“我感觉到了,”拉斯奇纳喊道,“我们都得戴上黄色徽章了。”
“或者移民,”这位拉比说道。
“我问你,去哪里呢?”沃尔特问道。“其他地方情况会更好吗?即使在自由的法国,反犹太主义者也占上风。”
魏斯博士,一位来自摩拉维亚一个外省小镇的普通拉比。他并不确切知道自己身处何种气氛中,于是他冒出了几句腼腆的话:“近年来出现了一种新的运动,叫作犹太复国运动。它的目的是通过大规模殖民解决犹太问题。所有无法忍受当前处境的人都将回到我们旧时的家园,回到巴勒斯坦。”
他说得很小声,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正准备爆发出一阵大笑。因此,因此,他被“巴勒斯坦”这个词的效果吓呆了。人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女士们咯咯笑,先生们则放声大笑。只有弗里德里希对这种消遣老人的,野蛮而不体面的玩笑感到愤慨。
布劳利用第一个笑声停顿的机会宣称,如果这部新的歌剧有一个像这样的笑话,那就万事大吉了。
“我将担任驻维也纳大使!”格鲁恩大喊。
笑声再次爆发。“我也是!”“我也是!”
布劳语气严肃地说道:“先生们,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得到那个职位。我相信奥地利政府不会接受这么多犹太大使。你们必须寻找其他职位。”
老拉比深感尴尬,没有再从盘子里抬起眼睛,而幽默家们则热情地剖析这个新想法。他们分这个新帝国,描述了它的风俗。证券交易所将在安息日关闭。那些在交易所为国效力或发财致富的人将从国王那里获得“大卫勋章”或“肉做的剑”。但谁会是国王呢?
布劳建议:“一定要选戈尔茨坦男爵。”
施莱辛格,这位著名银行家的代表十分生气。“我请求不要把戈尔茨坦男爵这个人牵扯进来,”他说,“至少在我在场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都点头赞成。布劳虽然诙谐,但有时确实说出一些不得体的话。把戈尔茨坦男爵牵涉进这种谈话中,确实有点过分了。但布劳却继续说道:“沃尔特博士将被任命为司法部长,封“维格斯托克伯爵”。‘沃尔特,维格斯托克伯爵’。”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律师听到他的祖父姓时脸红了。他喊道:“你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扇过耳光了了!”
爱说双关语的格鲁恩则更谨慎,他对旁边的女士小声嘀咕了几句关于律师名字的文字游戏。“在巴勒斯坦会有剧院吗?”拉斯奇纳夫人问道。“如果没有,我就不会去那里。”
“当然,夫人,”格鲁恩回答道。“所有以色列人都会聚集在耶路撒冷伯格剧院观看节日表演。”
魏斯拉比终于冒出一句话:“先生们,你们嘲笑的是谁?是自己吗?”
“哦,不,”布劳回答:“我们把自己当回事。”
“我为自己是一个犹太人而感到骄傲,”拉斯奇纳断言。“因为,如果我不骄傲,我还是一个犹太人。所以我宁愿骄傲。”
两个女仆离开房间,准备上下一道菜。“最好不要在仆人面前讨论犹太问题。”女主人说道。
“请原谅,夫人,”布劳迅速反驳道。“我以为您的仆人知道您是犹太人。”一些客人笑了。“但是,”施莱辛格命令式地宣称,“没有必要大肆宣扬。”
香槟拿了进来。希弗兰拍了拍弗里德里希。“现在就要出来了。”
“会出来什么?”
“你还没猜到吗?”
是的,弗里德里希还没有猜到。但下一刻,他就知道了。
洛夫勒先生用刀尖敲了敲酒杯,站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寂静。女士们靠在椅子上。布劳匆匆忙忙地又往嘴里塞了一点食物,趁洛夫勒老爹说话时嚼着。
“尊敬的朋友们!很高兴地向大家宣布,我的女儿欧内斯廷已经与塞缪尔·温伯格父子公司的合伙人、布鲁恩的利奥波德·温伯格博士订婚。让我们为这对新婚夫妇干杯!干杯!”
“干杯!” “干杯!””干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杯子相碰。客人们排成一列走到桌子的最前面,依次向这对新婚夫妇及其父母表示祝贺。弗里德里希愁云满面地走在队伍里。他在欧内斯汀面前站了一会儿,颤抖着将他的杯子与她的相碰。而她也飞快地从他身边走过。
一片欢声笑语。祝酒一杯接一杯。施莱辛格发表了庄重的讲话。格鲁恩和布劳的表现也胜于以往。格鲁恩的话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铿锵有力;布劳话里则抛出了各种无技巧的典故。大家心情都很好。
这一切都模糊地传到弗里德里希的耳朵里,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他觉得自己恍若置身于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晚宴落下帷幕。弗里德里希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远离所有这些人。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在这个城市里,在整个世界上——都是多余的。客人们从客厅蜂拥而出时,他试图溜走,却被欧内斯廷拦住了。
“洛温伯格博士,”她对他说,“你还没有和我说过话。”
“我该对你说什幺呢,欧内斯廷小姐?…祝你幸福。是的,是的。祝你订婚快乐。”
但新郎又回到了她身边。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占有欲很强地把她紧紧地拉了过去。她笑了。
三、
当他踏入冬夜时,弗里德里希问自己,哪个更令他厌恶:是温伯格博士占有的姿态,还是那个他一直认为很迷人的年轻姑娘的微笑。这个所谓的“公司合伙人”认识这可爱的姑娘只有十四天,但他却可以把他汗津津的手放在她的身上。胆子真大!他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温伯格公司显然很有钱。而他,弗里德里希,一无所有。在洛夫勒的圈子里,除了快乐和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什幺都不重要,钱就是一切。然而,他自己却依赖于这个犹太资产阶级圈子。然而,他必须与这些人在一起,他必须靠这些人生活:他们是他未来的客户。运气好的话,他可能会成为像拉斯奇纳那样的法律顾问。要是还有像戈尔茨坦男爵这样的客户就更美妙了。基督教社会和基督徒客户是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一个人该怎么办呢?难道他要适应这个洛夫勒圈子,分享他们的低级理想,代表来路不明的钱袋子的利益?这种高尚的行为会让一个人在若干年后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职位,然后他就可以牵住一个少女的手,得到她的嫁妆,只要认识两个星期,她就可以嫁给第一个出现的男人。如果这一切都太令人厌恶,那么他就只能选择孤独和贫穷。
沉浸在这些思绪中,他发现自己又来到了比尔肯莱斯咖啡馆前。何必要这么早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现在才十点钟。睡觉?是的,如果能不被吵醒的话……
在入口处,他差点被一个小家伙绊倒。一个孩子蹲在台阶上。弗里德里希认出他就是几个小时前他给过些硬币的那个孩子。他没好气地对他说 “这是干什么?又在乞讨?”
孩子哆哆嗦嗦地用意第绪语回答:“我在等我爸爸。”
他站了起来,跳来跳去,用一只胳膊拍打着另一只胳膊取暖。但弗里德里希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对这个冻得哆嗦的孩子毫无同情可言。他走进烟雾缭绕的房间,照例在阅读桌旁坐下。这时候,咖啡馆里客人很少,只有角落里几个迟来的玩牌者不忍离去。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宣布着最后一轮,最后一轮,不可更改的最后一轮,”否则我就叫泥巴!” 弗里德里希呆呆地坐着,直到一个爱说闲话的熟人走近桌边。他赶紧躲到报纸后面,假装在看报纸。他的目光被施夫曼觉得非常吸引人的那则广告吸引住了:
“招募,受过教育的绝望青年,愿意用生命做最后一搏。如有意愿,请联系: N. O. 博迪办公室。”
真奇怪!现在这个描述符合他自己了。最后一搏!他厌倦了生活,在像他可怜的朋友海因里希一样抛弃它之前,他不妨试着做点什么。他向服务员要了记事本,给 N. O. Body写了一封简短的信。”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弗里德里希·洛温伯格博士,地址是哈恩街67号IX室。”
就在他给信盖章的时候,有个人从后面走了过来。“牙刷、吊带裤、衬衫纽扣!”格鲁夫赶走了这个殷勤的小贩。那人含泪看了服务员一眼,便走开了,服务员担心他可能打扰到客人而把他赶了出去。但弗里德里希认为自己吓到了那个人而良心不安,又把他叫了回来,往他的篮子里扔了一个小硬币。小贩拿出了他施舍的硬币。
“我不是乞丐。您必须买点东西。不然我不能收您的钱。”
为了摆脱他,弗里德里希从篮子里选了一枚纽扣。小贩向他道谢后离开了。弗里德里希冷漠地看着他走到服务员身边,把刚得到的硬币递给他。服务员则拿出一篮子过期的面包卷,给了小贩一些,小贩匆忙塞进衣兜里。
弗里德里希起身要走。经过门口时,他注意到了那个冻得哆嗦的男孩,他现在和小贩在一起。那人给了他一个硬面包卷。显然,这是一对父子。
“你在干什么?”弗里德里希问道。
“我在给孩子面包,让他带回家给我妻子吃。这是我今天做的第一笔生意。”
“你说的是实话吗?”弗里德里希试探道。
“我倒希望这不是实话,”那人叫道。“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我想卖东西,他们就会把我赶出去。如果你也是犹太人,还不如也马上跳进多瑙河。”
尽管弗里德里希不久前已下定决心了结此生,但他还是希望能借此机会做点什么。这件事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把信寄出,然后和两人一起走。他让小贩讲讲他的故事。
“我们从加利西亚来到这里,”那个男人说。“在克拉科夫,我们和其他三户人家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们没有生活来源。我想,生活不会更差了,于是就带着妻子和孩子来到了这里。”他说,“这里的生活虽然没有变差,也没有变好。”
“你有几个孩子?”
男人开始抽泣。“五个,但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已经死了三个了。现在我只有这个男孩和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女孩。 大卫,别跑那么快!”
男孩转过头。“妈妈太饿了,是这位先生给了我三海勒(过去德国或奥地利的低值旧硬币)让我带给她。”“哦,先生,您就是那位好心的绅士!”
小贩试图亲吻弗里德里希的手。
弗里德里希赶忙后退。“你干什么?……告诉我,乖孩子,你妈妈用那几个海勒买了什么?”
“她给米利亚姆买了些牛奶。”
“米利亚姆是我们另一个孩子。”父亲解释道。
“你妈妈还在挨饿吗?”弗里德里希惊讶的问道。
“是的,先生。”
弗里德里希口袋中还有几枚基尔德。他的生活已经结束了,留不留这些钱并不重要。但他可以满足这些人的需要,哪怕只是一时。
“你们住在哪里?”他问。
“布里吉特瑙尔区,我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但被告知要马上搬走。”
“好,我想亲眼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让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请吧,先生。但看到后您可能并不会高兴。我们都睡稻草上,…我今晚本来还打算去别的咖啡馆,但是,如果您想去,我现在就回家。”
他们穿过奥格腾桥来到布里吉特瑙尔区。大卫跟在父亲身边,小声问道:“爸爸,我能吃块面包吗?”
小贩回他:“可以,吃吧,我也吃点,剩下的也够妈妈吃了。”
父子俩从口袋里掏出硬面包皮,高兴地吃起来。
他们在一栋高楼前停住了脚步,这栋楼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小贩拉响了门铃。所有人都静静的等着开门。过了一会,他又拉了拉黄铜把手,解释说:“看门人知道是我,所以他才慢吞吞。好几次我甚至得站这等上一个小时。他是个暴脾气的人,要是没有5克鲁泽的开门费,我可不敢叫他。”
“那你怎么办?”
“我会走到天亮,等到房门打开。”
弗里德里希用力拉了拉门铃。一次,又一次。他们听到门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叮叮当当的钥匙声。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大门打开了。看门人举起灯笼喊道:“是谁这么大声?什么!犹太人的行李?”
小贩胆怯地辩解:“不是我,是这位先生……”
“真是胆大包天!”看门人怒斥。
“住口吧,你这家伙!”弗里德里希扔下一枚银币,命令道。
听到银币落在鹅卵石上叮当作响,那人变得卑躬屈膝起来。“哦!我不是说您,先生。我说的是那个犹太人!”
“别废话了!”弗里德里希重复道,“去给我照亮上楼的路。”
看门人弯腰捡起了钱。整整一克朗,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绅士。
“在五楼,先生。”小贩说,“也许看门人会借给我们一点蜡烛。”“我不会借给利特瓦克任何东西,”看门人喊道,“但是,如果是先生您想要蜡烛……”
他马上从灯笼里拿出一根蜡烛递给弗里德里希,然后嘀嘀咕咕地走开了。弗里德里希一行人爬上了五楼。好在他们有蜡烛,可以照亮黑暗。
利特瓦克家中只有一扇窗户,房间内漆黑一片,女主人醒着,直直地坐在草堆上。弗里德里希注意到,这间狭窄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橱柜都没有。窗台上只放着几个小瓶子和几个破锅。这是他看到过的最贫穷的画面。一个呜咽着的婴儿趴在母亲松软的胸上,母亲眼神空洞,流露出几分焦急。
“哈伊姆,这是谁?”她害怕地嗫嚅道。
“一位好心的绅士。”她的丈夫安慰她到。
“妈妈,这里有些面包。”大卫走近她说。
她费力掰开面包,慢慢地往嘴里塞了一点。她面容憔悴,身体十分虚弱,但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仍有几分美丽。
哈伊姆•利特瓦克苦笑道:“我们就住在这里。但不知道后天我们能不能待在这里,我们被告知要搬出去。”
女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大卫蜷缩在草堆里,依偎在她身边。
弗里德里希问道:“你们需要多少钱才能继续住在这里?”
“三个基尔德,”利特瓦克回答。“房租要一基尔德又二十分,剩下的是我们欠看门人妻子的。可我怎么才能在后天之前凑齐三基尔德呢?我们一家都要流落街头了。”
女人绝望地轻声哭到:“三基尔德啊!”
弗里德里希从口袋里掏出八个基尔德,递给了小贩。
“我正义的上帝!这是真的吗?”哈伊姆喜极而泣,泪水滚落脸颊。“八个基尔德!丽贝卡!大卫!上帝帮助了我们!愿主的圣名受赞颂!”
丽贝卡也欣喜若狂。她双膝跪地,爬向恩人。她右臂抱着熟睡的婴儿,左手伸向弗里德里希的手,想亲吻一下以示感激。
他打断了他们的感谢。“别大惊小怪的!这几个基尔德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有没有都无所谓……让大卫举蜡烛陪我下楼吧。”
女人重新坐回到草堆上,高兴地抽泣着。利特瓦克喃喃祈祷着。大卫陪着弗里德里希离开了房间。走到二楼时,一直高举着蜡烛的男孩停住了脚步。“上帝会让我成为一个强壮的人,”他说,“然后我会报答你。”
弗里德里希惊讶于这个小家伙的话语和语气。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坚定和成熟。
“你几岁了?”他问男孩。
“十岁吧。”
“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想学习,学好多知识。”
弗里德里希不禁叹了口气:“你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是的,我听说读书会让人变得自由和坚强。我会努力学习,上帝会帮助我。然后我将和我的父母还有米利亚姆一起去巴勒斯坦。”
“去巴勒斯坦?”弗里德里希惊讶地问,“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那是我们的国家。在那里我们会很幸福的。”
这个可怜的犹太男孩用几句加重语气的话宣布了他的计划,听着一点也不荒唐。弗里德里希想起那些愚蠢的小丑,格鲁恩和布劳,犹太复国主义在他们嘴里成了枯燥滑稽的笑柄。大卫又说:“当我有所收获时,我会报答您的。”
弗里德里希笑了:“我又没有把钱给你,是给了你父亲。”
“给我父亲的就是给我的。我会报答一切,无论善恶。”大卫坚定地说,并向看门人的宿舍挥舞着他的小拳头,他们就站在那附近。
弗里德里希把手放在男孩的头上。“愿我们祖先的上帝与你同在!”
随后,他对自己的话感到奇怪。他从小就随父亲去神庙,与祖先的上帝毫无关系。然而,这次非同寻常的邂逅让他想起内心深处被遗忘的旧事。他渴望年轻时的坚定信仰,那时候他曾在祈祷中与父辈的上帝进行交流。
看门人小心翼翼的靠了过来。弗里德里希转向他。“以后,”他说,“你要让这些可怜的人好好住在这里。否则,我就找你算账。明白了吗?”
弗里德里希话音刚落,又给了他一笔小费 这个家伙温顺地喃喃自语道:“感谢您的恩典!”
弗里德里希与小大卫握了握手,走出了孤寂的街道。
四、
在弗里德里希收到的N. O. 博迪报纸广告部的回信中,他受邀前往一家维也纳环路上的时尚酒店。他按约定时间赶到,询问金斯考特先生在哪儿,有人领着他前往一楼的一个沙龙,那里有位高个宽肩的男子迎接他。
“您是洛温伯格博士吗?”
“我是。”
“洛温伯格博士,请坐!”
他们落座。弗里德里希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等他开口。金斯考特先生,五十多岁,浓密胡须中夹杂着几根灰须,厚重棕发中夹杂着几缕银丝,太阳穴处有些泛白。他不慌不忙地抽着一支粗雪茄。
“洛温伯格博士,您抽烟吗?”“现在不抽了,谢谢。”
金斯考特先生小心翼翼地朝空中吐了个烟圈,津津有味地盯着烟圈看,直到烟雾散去,他才开口询问眼前这个来访者:“你为什么厌恶生活?”金斯考特先生没有直视他。
“我无法回答那个问题。”弗里德里希平静地回答道。
此时金斯考特先生抬起头来一边看他,一边弹掉雪茄上的烟灰,一边赞许似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该死的!这不关我的事。等我们完成这笔交易,你迟早会亲口告诉我的。到那时,我也会告诉你我的身份。我本名是科尼希霍夫,一个德国贵族,年轻时是名军官,但甲胄实在有点太束缚人了。我不能容忍别人的意志压过我,哪怕是世界上最好的。前几年还能勉强顺从一下,但后来我就放弃了。否则,我这暴脾气指定搞点什么大动静出来。后来我去了美国,自称金斯考特,辛勤工作二十年,攒了不少钱。我已娶妻。……您说什么,洛温伯格博士?”
“金斯考特先生,没什么。”
“好吧,您未婚吗?”
“是的。但金斯考特先生,关于这个实验,我想您会告诉我一些相关情况吧。”
“我马上就会谈到。如果我们确定合作,我会详细告诉你我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成功,创造出百万家财。因为我有百万……您说什么?”
“没什么,金斯考特先生。”
“洛温伯格博士,能量就是一切,那才是最重要的。全力以赴追求一个目标,你就一定能成功。直到我在美国定居,我才意识到我们欧洲人是多么懒散、软弱。该死的!总之,我很成功。”
“但我功成名就时,却感到孤独。碰巧,我兄弟的儿子科尼希霍夫在近卫军中闹了不少笑话,我让这孩子过来找我,刚好那时,我正追求我现在的妻子。是的,我想有个家,有个壁炉,找个妻子,我就可以像其他暴发户一样在她身上挂满珠宝。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可以享受我辛勤努力的成果。我想变得非常聪明,所以我娶了个穷姑娘。她是我一个员工的女儿,我对她和她父亲非常好。当然她答应了。我以为她爱我,但她只是出于感激,又或许是怯懦,所以不敢拒绝我。就这样,我们组建了家庭,一起生活,我侄子也和我们住在一起。”
“您可能会说,这老头也太蠢了,夹在两个注定看对眼的年轻人中间。我第一次发现时,真觉得自己是个傻子。但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总之,他们背叛了我;打从一开始,我觉得就是这样。我第一反应是找把左轮手枪,但我又告诉自己,那到头来我不就成了唯一一个罪犯了吗,所以我放过了他们。人类是卑鄙的,每一个机会都是诱惑。要是不想让人类毁了你,那就离他们远点。你看,我不就垮了嘛。我脑子里冒出个念头,用子弹结束我那可笑又破碎的人生。但仔细一想,要自杀,以后有的是机会。
“当然,再赚更多的钱也毫无意义。我不再追求利益,也不想再组建家庭。陪伴我的只有孤独。我想尝试一下孤独是什么滋味,但那必须是一种巨大、前所未闻的孤独,无需了解人类及其可悲的斗争、肮脏和不忠。我想要体会真正且深刻的孤独,没有斗争或欲望,真实且充分地回归自然!孤独是人类因罪过而丧失的天堂,但我找到了。”
“真的吗?您找到了吗?”弗里德里希问道,但仍然没有搞懂这个美国人要说些什么。
“是的,我找到了。我打理好我的一切事务,逃离尘世。没有人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样。我给自己建了艘舒适的游艇,然后就消失了。我在海上漂了好几个月。你必须知道,这可是辉煌人生。您不想试试吗?还是已经对它很熟悉了?”
“不,我不熟悉”,弗里德里希回答,“但我愿意尝试。”
“那我接着说……游艇上的生活很自由,但并不是真正的孤独。除了自己以外,还必须要有个船员,偶尔还需要停靠港口加煤,意味着又要与人打交道,这是件肮脏的事。但我知道南海有个可以真正独处的岛屿,它是库克群岛中的一个岩石小屋。我买下它,并从拉拉通加请了人来为我建造一个舒适的家。悬崖将它完美遮掩,从海上任何一边都看不见。而且,那条航线上很少有船只经过。我的小岛看起来仍然无人居住。我和两个仆人住在那里,一个是我在美国找来的哑巴黑人,另一个是塔希提人,当时他因一段不幸的感情经历试图自杀,我在阿瓦鲁阿港救了他。现在,我最后一次回到欧洲,购买我在小岛度过余生所需的一切——书、物理实验仪器和武器。塔希提仆人会去距离最近且有人居住的岛屿采购必需品。他和我的黑人仆人每天早晨都会乘电动船艇去那边。我们需要的其他东西可以用钱在拉拉通加买,就像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明白吗?”
“明白,金斯考特先生……但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说这些?因为我想带个同伴和我一起回去,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人类的语言,而且我去世时也会有人在我身边为我合上双眼。您愿意成为那个人吗?”
弗里德里希思考片刻,然后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金斯考特点了点头以示满意,他又补充道:“但我必须提醒您,一旦承担了这个责任,您就要终生负责。至少,必须持续到我生命结束。如果现在选择跟我走,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必须割断一切联系:‘
弗里德里希答道:“没有什么能束缚我,我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生活。”
“我要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先生!如果您跟我走,您就能远离这样的生活。您会对这世上的善恶无感,也就是说,对于您而言,它将会消失。您觉得可以吗?”
“可以。”
“我们会相处得非常愉快的,我喜欢您这样的人。”
“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您,金斯考特先生。我是犹太人。您介意吗?”
金斯考特笑道:“我说!真是个有趣的问题。我看得出来,您是个真正的男人,而且似乎受过教育。厌恶生活,说明您很有品味。在我们要去的地方,除了这几点,其他的都不重要……那么,握个手吧。”弗里德里希用力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您什么时候能准备好,洛温伯格博士?”
“随时。”
“太好了,那就明天吧。我们从这里出发,去往的里雅斯特,我的游艇停在那里……或许您还想在这儿准备点什么东西吗?”
“我不知道该买什么。毕竟接下来不是轻松愉悦的旅行,而是向生活的告别:’
“不过,洛温伯格博士!您买东西可能需要钱,您可以跟我借。”
“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
“您没有欠债吗?”
“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欠,我不赚也不亏。”
“您没有亲戚朋友吗?走之前不想给他们送点什么吗?”
“没有。”
“那就更好了,我们明天就走……但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就一起吃饭。”
金斯考特按铃叫来了服务员,简单点了几样菜。两人在金斯考特的起居室里共享了一顿精致的午宴,他们边吃边聊,很快便熟络了起来。弗里德里希想,金斯考特这么快就表示了对他的信任,自己也应该跟他讲讲自己的故事。于是,他简洁而清晰地讲了讲。他说罢,金斯考特说道:“现在我相信,把您带到我的岛上后,您不会离开了。相思之苦、忧郁厌世、身为犹太人所遭受的不幸——所有这些苦难加在一起,足以让一个年轻人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的意思是,与人相处。即使你有惠于他们,他们也会欺骗你,让你受苦。慈善家最蠢了。您不这么认为吗,洛温伯格博士?”
“金斯考特先生,我认为,做好事会让人感到快乐……这倒提醒了我。刚才您给了我一笔钱,如果我想在离开人世之前留下什么的话,我认识一家人,他们正面临巨大困难,如果您允许,我想帮助他们。”
“简直荒谬,洛温伯格博士!但我不能拒绝您。我给您钱本是想让您解决自己的事。五千基尔德够吗?”
“足够了!”弗里德里希向他保证,“我不想漫无目的地告别我的人生。”
五、
利特瓦克家白天看起来比晚上还要沉闷,然而,弗里德里希却发现,利特瓦克一家人心情都十分愉悦。大卫站在窗台边,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嘴里嚼着一块香喷喷的黄油面包。他的父亲和母亲坐在稻草上,小米利亚姆玩着碎谷糠。
哈伊姆急忙起身向他的恩人问好。他妻子也想站起来,但弗里德里希拦住了她。弗里德里希跪在她旁边,抚摸着小米利亚姆,这个小奶娃衣着破旧,却朝他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今天过得怎么样,利特瓦克太太?”那可怜的女人试图亲吻他的手,但没有成功。她回答道:“好多了,先生。米利亚姆有牛奶可以喝,我们也有面包吃了。”
“我们还付了房租。”哈伊姆骄傲地补充道。
大卫放下了黄油面包,站在一旁,双臂交叉,定定地看着弗里德里希。
“你为什么要离这么近看我,大卫?”他问道。
“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您了,先生。我曾经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人救助了一头生病的狮子。”
“安德罗克里斯。”弗里德里希笑道。
“我们家大卫读过很多书。”他母亲用微弱而柔和的语调说道。
弗里德里希站起身来,把手放在大卫圆圆的脑袋上,开玩笑地说:“你就是那头狮子?犹大曾经有过一头狮子。”
“犹大曾经有过狮子,以后还会再有的。”大卫答道。
“我们甚至没有椅子让您坐下休息,先生。”那妇人哀叹道。
“没关系,亲爱的夫人。我只是来看看您今天感觉如何,顺便给您带点东西。我离开以后,您再打开这封信,信里有我对您的建议,对您比较有用。利特瓦克太太,您一定要好好吃饭,把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养育得像您一样好。”
“但愿她有更好的福分。”这位母亲叹息道。
“让这个小伙子好好学习吧。把手给我,孩子!答应我,你要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好的,先生,我答应您。”
弗里德里希握着这双小手,心想,这孩子的眼睛可真有神啊。他把鼓鼓囊囊的信封放在窗台上,转身要走。“抱歉,先生,这封信里有给社区办公室的推荐信吗?”哈伊姆在门口问道。
“当然有,它也会推荐你去那儿的。”
他快步走出房间,跑下楼梯,就好像有人在追他一样。一辆马车在街上等着他。“快点!”他对驾车人喊道,然后跳了进去。
马儿疾驰而去。时间刚好。片刻之后,大卫气喘吁吁地跑过大门,朝四面八方眺望。但他找不到恩人的踪迹,便痛哭起来。弗里德里希透过驾驶室的后窗看着他,庆幸自己躲过了一番铺天盖地的感恩戴德。有了五千基尔德,这个家庭也许就能站稳脚跟了。
旅馆里,金斯考特笑呵呵地向他打招呼:“完成你的善行了吗?”
“应该说是您的善行更为合适,金斯考特先生,钱是您的。”
“不,不,我坚决反对!我绝对不会花一分钱去做善事的。我不介意你像个傻瓜一样去资助你的邻居,但我不想再做这样的傻瓜。那些钱是预付给你的,你可以随意使用。”
“那就这样吧,金斯考特先生。”
“如果你跟我说,你想为狗、马或其他值得尊敬的动物做点什么,我可以帮助你。但对于人类,不行!别把人类牵扯进来,他们太卑鄙了。智慧的存在,就是为了让我意识到人类有多卑劣。最近报纸上有个故事,讲的是一位老太太把财产留给了她的猫。她在遗嘱中嘱咐说,要把她的家改建成这样那样的高级公寓,供猫群居住,还要有仆人之类的人来照顾它们。有个愚蠢的作家说,老太太很有可能是疯了。她根本就没疯,相反,她非常聪明。她想向人类示威,尤其是向那些觊觎她财产的、讨厌的亲戚示威。帮助动物,可以,帮助人类,不行!你看,我非常同情那位老太太,愿她的灵魂安息!”
人类的卑劣是金斯考特最喜欢的话题,他一聊起来这个话题就滔滔不绝。
弗里德里希安排好自己的事务,准备第二天就跟金斯考特一起出发。他告诉房东太太,他要去格罗斯格洛克纳旅行。房东太太试图劝阻他,因为她听说,隆冬时节,山上经常会发生意外。
“不会有事的”,他苦笑了一下,向她保证,“如果我八天后还没回来,你可以报警说我失踪了。我可能会在某个山沟里长眠。到时我这儿的东西留给你。”
“先生,别这么说,真是罪过。”
“我开玩笑的!”
当晚,弗里德里希和金斯考特一起离开了维也纳。他没有再去比尔肯莱斯咖啡馆,所以不知道小大卫•利特瓦克每天晚上都在门口等他……
金斯考特气派的游艇在的里雅斯特港的水面上行驶着。为了这次长途旅行,这两人在城里进行了最后一次大采购;然后,在十二月阳光灿烂的某一天,起锚,驾驶游艇向东南方向驶去。如果是在其他时候,弗里德里希一定已经陶醉于海上的自由生活。但事实是,如此愉悦身心的航行并没有减轻他的悲伤。
金斯考特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尽管自诩厌世,但他本性善良,魅力十足,心肠柔软。他对弗里德里希像对待生病的孩子,弗里德里希情绪低落,他就各种打趣,希望转移他的注意力。接着,弗里德里希就会说:“船员们看到我们这样,会误会我们的关系。他们会把我当成主人,而把你当成我请来陪我的客人。唉,金斯考特先生,你本可以找到一个更开朗的旅伴的。”
“亲爱的朋友,我别无选择”,金斯考特神情严肃,他答道,“我必须找一个厌世的人,通常来说,这种人并不是好旅伴。不过,我会治好你的。等我们彻底摆脱了这群乌合之众,你看问题的角度就会完全不同了。等我们到了岛上,你就会像我一样快乐开朗。我发誓,如果我骗你,魔鬼就把我带走!”
游艇非常舒适惬意,还配备了各种美式便利设施。弗里德里希的船舱和金斯考特的一样精致。游艇的餐厅装饰得富丽堂皇。晚上,吊灯光线温暖而稳定,他们坐在一起,相谈甚欢,时间也在他们的交谈中飞逝。船上有一个小图书馆,里面的书皆是精挑细选出的。但他们似乎总过得很充实,没时间看书。金斯考特一直着力分散弗里德里希的注意力。当他们穿过克里特岛附近波涛汹涌的水域时,金斯考特突然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说,洛温伯格博士,在你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就不想看看你的祖国吗?”
“我的祖国!难道你不想回的里雅斯特吗?”
“上帝保佑!”金斯考特大叫道,“你的祖国——巴勒斯坦就在我们前面。”
“哦,你是这个意思啊。你搞错了,我和巴勒斯坦没有任何关系。我从没去过那儿,也对那儿不感兴趣。我的祖先早在一千八百年前就离开那儿了。我去那儿干什么?我以为只有反犹主义者才会把巴勒斯坦称作我们的祖国。”
但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弗里德里希想起了大卫•利特瓦克,于是补充道:“除了反犹主义者,我只听过一个小犹太男孩说巴勒斯坦是我们的土地。……你是在取笑我吗,金斯考特先生?
“没有,我要是取笑你,就让雷劈死我!我是认真的,说真的,我真搞不懂你们犹太人。如果我是犹太人 我应该为这种事感到自豪,但你们却以此为耻,难怪人们看不起你们。当然,我除外。”
弗里德里希生气了,他问:“冯•科尼希霍夫先生,您是反犹太主义者吗?”他第一次用金斯考特的德国名字称呼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太激动了,孩子。”金斯考特笑着说,“你知道的,我讨厌人类。但如果我不关心犹太人,你就不高兴。放轻松,小伙子。我恨犹太人,就像恨基督徒、穆斯林教徒和拜火教教徒一样,这帮人根本不值一提。我理解尼禄,真想给每个人的脖子都来上一枪。或者,不!还不如让这帮无赖活着,让他们互相猜忌到死。”
弗里德里希冷静下来。他说:“我太傻了。你让我跟你一起走,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金斯考特继续说,“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我曾经和一个你的同胞——同民族或者同教派或者——见鬼!总之,是和一个犹太人一起干的事。这事发生在团里。我们团里有个志愿兵,叫科恩,是个低级……抱歉!这个科恩是个该死的罗圈腿,就像为骑兵而生的一样。骑术课上,我让那些蠢猪跳过障碍物,当时的情况是,我想让他们跳,但他们不想跳,或者说跳不上去。那些障碍物确实有点高。我骂这些蠢猪,因为这些被上帝遗弃的蠢猪活该。那时候我还会说脏话,真是罪过!后来我就忘了……我让他们明白,在骑兵的誓言中,他们就是一群懦弱的混蛋。我尤其针对科恩,我讥笑他:‘你的罗圈腿可能更适合骑缝装订吧。’他气血上涌,然后就跳了,但摔断了胳膊。这事困扰了我好一阵子。为什么这种行尸走肉也一定要有荣誉感呢?”
“你认为犹太人就没有荣誉感吗?”
“我说,你怎么扭曲我的话…如果犹太人有荣誉感,他们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不幸?”
“你会让犹太人怎么做,金斯考特先生?”
“我会让他们怎么做?说实话,我不知道,就像泰丁学校的那个科恩一样,从那以后我更尊重他了。”
“因为他摔断了胳膊?”
“不,因为他证明了他有独立的意志……如果我是你,我会做些勇敢的事,大事,让我的敌人瞠目结舌的事。世上总会有偏见,我亲爱的朋友。没有偏见,人类就活不下去。既然我们无法消除偏见,那就必须克服偏见……我越想越觉得,如今当犹太人一定很有意思,因为全世界都与他为敌”。
“啊,但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不好受,我能想象得到……现在,巴勒斯坦怎么样了?我们要不要在它消失之前去看看?”
“请便,金斯考特先生。”
游艇的船头转向雅法。
六、
金斯考特和弗里德里希在这片犹太人的故土待了几天。雅法给他们的印象非常不好。雅法虽然位于蔚蓝的地中海边,却极度萧条。人们想要在废弃的港口登陆十分困难。小路上肮脏、荒芜,充满了恶臭气息,到处都像穿着鲜艳的东方破衣烂衫一样悲惨。可怜的土耳其人、肮脏的阿拉伯人、胆小的犹太人四处闲逛——他们懒散、赤贫、绝望。一股特殊的、坟墓般的霉味扑鼻而来。
他们匆匆离开雅法,乘坐破旧的火车前往耶路撒冷。他们经过的地方一片荒凉。低地大多是沙地和沼泽,贫瘠的田野像是被烧过一样。阿拉伯村庄黑压压一片,那里的居民看起来就像强盗。赤身裸体的孩子们在肮脏的小巷里玩耍。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犹地亚山的山丘,山丘上的树林早已砍光。在光秃秃的山坡和荒凉的岩石山谷上,几乎看不到现在或以前的耕种痕迹。
“如果这是我们的土地”,弗里德里希悲伤地说,“它就像我们的人民一样衰落了。”
“是的,情况很糟糕”,金斯考特同意道,“但在这里植树造林大有可为,如果种植 50 万棵巨杉,它们就会像芦笋一样拔地而起。只要有水和树荫,这个国家就会有一个非常美好的未来。”
“那谁给这里带来水和树荫呢?”
“犹太人!”金斯考特立下了伟大的骑兵誓言。
他们到达耶路撒冷时已是夜晚——一个奇妙的白色月夜。
“唐纳维特!”金斯考特喊道,“我说,这儿太美了!”
到达车站后,他们叫了一辆马车去往旅馆,金斯考特让马车停下,然后对向导说:“你留在这里,让那个骆驼似的车夫慢慢跟着我们。”
“我们走一走,好吗,洛温伯格博士?”
说罢,这个老家伙又转问向导:“这个地区叫什么名字?”
“约沙法谷,先生。”那人温顺地回答。
“那么这是一个真实的地方,真是该死!约沙法谷!我以为那只是圣经里的传说。我们的主和救世主曾经来过这里。洛温伯格博士,你怎么看?不过,这对你一定也有意义。这些古老的城墙,这个山谷……”
“耶路撒冷!”弗里德里希轻声喊道,他的声音在颤抖。他不明白为何他会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因为记忆中的童年时听到的话语?还是父亲喃喃自语的祷告词?他心中涌起了尘封已久的逾越节仪式的记忆,耳边响起了希伯来语,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句希伯来语之一:“Leshana Ha-baa be-Yerushalayim.”(“明年在耶路撒冷!”)突然间,他看到了自己还是个小男孩时和父亲一起去犹太教堂的画面。啊,但信仰已逝,青春已逝,父亲已逝。在他面前,耶路撒冷的城墙在仙女般的月光下巍然耸立。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停顿片刻,热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金斯考特闷哼了几声“该死!”,猛地示意身后的马车夫停车,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到弗里德里希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弗里德里希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叹了口气,有些尴尬。
“请原谅我,金斯考特先生”,他喃喃地说,“原谅我让您在这儿等我。我……我感觉……很奇怪,但不知道为什么。”
然而,金斯考特却挽起了他的胳膊,异常温柔地说道:“你,弗里德里希•洛温伯格,我欣赏你。”
犹太人和基督徒手挽手,借着洁白的月光走近圣城耶路撒冷。
白天的耶路撒冷并没有那么诱人——叫喊声、臭味、肮脏的色彩、狭窄发霉的小巷里衣衫褴褛的人群、乞丐、病人、饥饿的孩子、尖叫的妇女、叫卖的商人。耶路撒冷这座曾经的皇家城市已经衰败到了极点。
二人参观了所有著名景点、建筑和废墟。走过通往哭墙的喧闹小巷时,有乞丐在那儿祈祷,他们感到厌恶无比。
“你看,金斯考特先生”,弗里德里希说,“我们真的死了。犹太王国除了圣殿城墙的这块碎片,什么都不剩了。我对自己的灵魂进行了深刻思索,但我发现我与这些在民族危机时刻出现的奸商毫无共同之处。”
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没有意识到可能会被人听到。除了祈祷的乞丐和向导,还有一位身着欧洲服装的绅士,他转过身来和他们说话。他的德国口音很重,但很有教养。
“先生,您似乎是犹太人,或者是犹太后裔。”
“是的。”弗里德里希有些吃惊地回答道。
“如果是的话,也许你会允许我纠正你的错误”,这个陌生人继续说道,“犹太人留下的东西比这块古老砖石的石头和这里这些可怜虫要多得多。我承认,他们从事的不是什么好行业,但如今已经不能只通过犹太的乞丐或者百万富翁来审判这个民族了。
弗里德里希说:“我不是有钱人。”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根本不了解你的民族。如果你来到我们俄罗斯,你就会意识到犹太民族依然存在。我们有生生不息的传统、对过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信心。我们国家最优秀、最有教养的人始终坚信犹太民族的存在。我们不属于任何其他民族,我们的祖先是什么民族,我们就是什么民族。”
“太好了!”金斯考特喊道。
弗里德里希微微耸了耸肩,但还是和这个陌生人文明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就继续往前走了。走到巷子尽头,他们转过身来回头看了看,发现那个俄罗斯犹太人正在城墙旁虔诚地默祷。
当天晚上,他们在下榻的英国酒店再次见到了他。他正和一位年轻女士一起用餐,显然是他的女儿。后来他们在大厅碰到了,又毫无拘束地继续了上午的谈话。俄罗斯人自我介绍说他叫艾兴斯塔姆,是个医生。他解释说:“我是眼科医生,我女儿也是。”
“什么!”金斯考特喊道,“这位小姐是医生吗?”
“是的,她最初在我门下学习,后来去了巴黎,现在是我的助手。她很有学问,我的萨莎。”
年轻的女医生被父亲夸奖得满脸通红。“哦,爸爸!”她恳求道。
艾兴斯塔姆医生捋了捋长长的灰色胡须。“说真的”,他说,“先生们,我们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享乐。我们想要研究眼疾。不幸的是,这里有很多眼疾患者。这儿环境肮脏,人们对眼疾也不重视。这里的一切都成了废墟。这片金色的土地本该多么美丽啊!”
“这片土地?”弗里德里希难以置信地问道,“牛奶和蜂蜜的描述不再真实”。
“当然是真的!”艾兴斯塔姆激动地喊道。
“只要这儿还有人,以后也会有其他人来的。”
“不,”金斯考特断言,“别对人类抱有太大期望。”
萨莎转向她的父亲:“你应该建议先生们去看看殖民地。”
“哪些殖民地?”弗里德里希问道。
“我们犹太人生活的地方”,艾兴斯塔姆回答,“你一点也不知道吗?洛温伯格博士。这些殖民地是犹太人现代生活的典型。欧洲和美国社会,也就是所谓的“锡安爱好者”,迫使这片土地上的犹太人变成农民。像这样的犹太村庄还有很多。因此,有几位慈善家也捐了不少款,后来我们的土地才又恢复了生产力。你离开巴勒斯坦之前,一定要去这些犹太人的村庄看一看。”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看看。”金斯考特对弗里德里希喊道,弗里德里希立刻同意了。
第二天,他们同艾兴斯塔姆和萨莎一起去往了橄榄山。在路上,他们途经了一位英国女士的住宅。
“你瞧”,艾兴斯塔姆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可以建起新的豪宅。住在这里可真好,这也是我的梦想。”
“或者至少开个眼科诊所。”萨莎医生笑着说道。
在山顶上,他们欣赏着这座丘陵城市的美景,以及一座座广阔的山峦,这些山峦在石浪中流向死海。
弗里德里希若有所思。“耶路撒冷一定很美”,他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祖先永远无法忘记它,且一直想回来的原因。”
“这让我想起了罗马”,艾兴斯塔姆喊道,“罗马是一个辉煌的城市,一个大都市,我们可以在这些山丘上重建罗马。这里的景色多美啊!比从贾尼库洛看到的还要壮观。啊,如果我这老眼还能看见它……”
“我们活不到那一天了。”萨莎伤感地叹息道。
金斯考特一边听着他们的奇思妙想,一边默默地赞叹着。当他们再次独处时,他对弗里德里希说:“这对父女医生可真是了不起。如此务实,却又如此愚蠢,我一直以为犹太人会不一样。”
第二天一早,金斯考特和弗里德里希告别了艾兴斯塔姆一家,驱车前往殖民地。他们看了里雄莱锡安、雷霍波特和其他村庄,在荒凉乡村中,它们宛若一片片绿洲。看着精心耕种的田地、壮观的葡萄园和郁郁葱葱的橘子林时,他们意识到,一定有许多勤劳的双手让这片土地恢复生机。
艾兴斯塔姆把他们介绍给了雷霍波特村委员会的负责人,这位负责人解释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过去的十年或十五年里形成的。19世纪80年代初,在遭受俄罗斯迫害之后,这里爆发了殖民运动。但是,也有一些村庄比我们这更好。比如由弃书从耕的大学生建立的卡特拉村。有文化的人在田间劳作,这样的农民在别处是找不到的。”
“真是厉害啊!”金斯考特喊道。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村长号召雷霍波特的年轻人上马。为了表示对来访者的敬意,他们上演了一场阿拉伯奇幻表演。年轻人在田野里纵马狂奔,一路向前,然后又大喊着冲了回来,中途把枪和帽子抛向空中,然后又接住。最后,他们唱着希伯来歌曲,排着整齐的队伍骑马回家。
金斯考特乐得合不拢嘴。“天哪!这些家伙骑起马来像魔鬼!我的曾曾祖父在进攻罗斯巴赫时就是这么骑的……”
但弗里德里希对这种酣畅淋漓的生活兴趣不大,他们离开村庄返回雅法时,他高兴极了。
游艇继续前进。12月,他们离开了阳光明媚的巴勒斯坦海滩,驶向埃及塞得港,在那里停泊了两天后驶过苏伊士运河。1902年12月31日晚,他们驶入红海。弗里德里希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对他来说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太阳落山后,金斯考特把他叫到前甲板。
他说:“今天晚上,我们要盛装赴宴。这是菜单,很多冰上的银颈鱼。”
“什么情况,金斯考特先生?”
“你不知道吗,老兄!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如果日子有意义的话,今天可不是普通的日子。”
“于我们而言,日期毫无意义”,弗里德里希无精打采地回答,“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再受时间约束,不是吗?”
“是的,是的,那当然。但今天真的很特别。午夜时分,我们会把‘时间’沉入红海。然后,随着这个愚蠢时代的结束,也就是我们注定要生活其中的这个时代结束后,我们将考虑一些大事……我还准备了一坛上好的潘趣酒。这才是这堕落的世界中最真实的东西”。
他们欢庆此刻。船上的厨师做饭很好吃,葡萄酒也非常好喝。金斯考特在上帝面前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他喝的酒是弗里德里希的三倍,却依然神清气爽。但他的同伴却觉得眼前蒙了一层薄雾,十二点钟声敲响,他听到了金斯考特如梦如幻的声音。
“午夜!”金斯考特大声喊道,“去死吧,时间!我为你的死举杯欢庆。你是什么?你是耻辱,是鲜血,是堕落,是进步。举起你们的酒杯吧,与世隔绝的朋友们!”
“我不能再喝了。”弗里德里希晕乎乎地说。
“你们太逊了!……你应该在这里小心翼翼一点。一个典型的地区!你们的老摩西在这里完成了属于他的最伟大的事迹……他们走过那儿,却没有打湿鞋袜。显然,当时一定退潮了。法老的驴子直接冲进了洪水中!没有魔法,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最简单的方法,我们必须了解这些方法,并且能够利用它们。想想那是一个多么贫穷的时代,而你的老摩西却取得了如此成就。如果他今天回来,看到我们如今的奇迹——铁路、电报、电话、机器、这艘螺旋桨游艇、电动探照灯—他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可能得向他解释整整三天。听完解释之后,他就什么都懂了。你觉得他会怎么做呢?他会笑,笑得很狰狞,很可怕。因为人类取得了如此大的进步,如今却不知何去何从。在私人生活中,人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类是卑贱的。但是,总体看来,人们会发现人类只是愚蠢,无限的愚蠢,愚蠢,愚蠢!世界从未像现在这样富裕,却也从未像现在这样贫穷。人们在挨饿,玉米却在发霉。这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灭亡的人越多,世界上剩下的忘恩负义的人、骗子和叛徒就越少!”
弗里德里希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觉得吗,金斯考特先生,如果人们生活得好一点,会好得多。”
“不!如果我相信这一点,我就不应该去我的孤岛;我应该呆在人群中,我应该告诉他们如何改善自己。他们不需要等待开始,不用等一千年,一百年,甚至五十年。就在今天,以人类在1902年12月31日这一天所拥有的思想、知识和设施,他们就可以拯救自己。人类不需要哲人石,不需要飞艇,他们创造一个更美好世界所需的一切都已经存在。你知道吗,人类,谁能为你们指明方向?就是你们自己。你们犹太人,就因为你们太穷了,你们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你们可以为人类开辟试验田。就在那里,在我们过去的地方,你们可以建立一个新的联邦,就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在那片又老又新的土地上!”
弗里德里希只是在梦中听到了金斯考特的话。他睡着了。在梦中,他驶过红海,迎接未来。
翻译:(中国石油大学(北京))王佳慧 文昊鑫 夏玉玲
于纯瑶 杨思懿 谢诗寒 张莉 赵倩 周洁 朱宇杰
审校:关媛